「形式簡易」:「形式簡易」,非形式單調乏味,而是簡潔不單調。
以學生學畫為例,通常我會先問學畫的目的是什麼,不少類似的回答是:希望可以把景物如實的畫出來。初始,我回應:那要好好打基礎、下功夫……等等的說法,這種說法倒也沒錯,可是無法打動人心。後來,我改了另一種說法:我們做一件事,若是從頭到尾,徹底的至少做過一次,那麼下次想再做時,才知道該去掉或簡化哪些步驟!例如,你第一天到學校,走了那些路,已有真實親自走過,那麼第二天再去學校,即可想想如何走較近的路,這「較近的路」需靠第一天實實在在走過的路線之經驗,做出判斷、推測、比較與理解,才能找到「較近的路」。相反的,若你從未到過學校,你有把握找到捷徑嗎?
畫畫亦然,倘若沒有實實在在的做過,哪能簡化?亦即,事情可以有捷徑,但前提是得先紮紮實實的、每一個過程都先做過。而且在這整個過程中總是難易掺雜,一般總是避難就易。朱光潛說:「要達到簡易,必先從難處入手。」(朱光潛著,《用美去征服》,北京,化學工業出版社,2013.1,頁88)面對難處,唯有徹頭徹尾、不厭其煩、老老實實地實際做一番,過程縱然艱苦,無論有否克服,但熬過後會感到很踏實。
續談「內容無盡」。引用朱光潛《用美去征服》書中的一段話:「在一個完全境遇中選擇了一小部事物,把它們又經過一番理想化,然後才表現出來。唯其留著一大部分不表現,欣賞者的想像力才有用武之地。」(頁67)是的,一幅畫可以選擇一小部分來表現,留出一大部分的不表現,給予欣賞者發揮其想像的空間,「不表現」旨在不至於言盡,不言盡才能意猶未盡、意無窮,所謂的「計白當黑」、「無聲勝有聲」,應就是此意。
我的畫作《那道光》正是依著這樣的理念創作的。畫面上有一大片暗黑氛圍面,刻畫處理的極少,在畫面左下角的一小部分,以一艘簡化的船來表現,船頭點出一小點亮光,以此微小亮光作為整幅畫的焦點,以「形式簡易」的船,做為引領觀者進到這幅畫的「橋梁」,是觀者的入口。而那一大部分「不表現」的暗黑氛圍面,則是留給觀者發揮其想像力,盡情發揮其「無盡的內容」。當然,若採直白的方式表達畫意,也沒什麼不妥,但若作品能給予觀者更大的想像空間、更多的詮釋趣味,那麼這樣的畫作更能拉近觀者與畫作的距離,繼而產生更大的共鳴。
再談談上文的:「留出一大部分不表現」。我個人認為這句話是:「處理這一大部分成豐富的、但是無具體形象。」這當中有兩個要素:一要豐富,二為無具體形象。因豐富才能給觀者豐富的聯想,而為何能聯想,因其無具體形象。這個豐富,可能是豐富的肌理,或點、線、面……等等,所以油畫的一遍、兩遍、三遍……多遍處理,每一回或多或少留些痕跡,那麼肌理自然就豐富了,也就是多層的堆疊較易於達到豐富的可能性。而無具體形象,則是將形象解放,甚至到抽象之境,可是抽象裡若少了豐富的肌理層次,會顯得單調、單薄,就少了含蓄無窮的聯想性。
常看到有一種畫,畫面極為簡單,可能以一大塊色面為焦點,背景很單調的也是一大塊色面,這個焦點的一大塊色面,極為抽象,抽象到觀者難以了解。如此,在「形式簡易」上只做到「簡」,但「不易」於了解,雖「簡」但不知是「何」,如此的「簡」又「玄」,無疑是把觀者進入這幅畫的入口給封閉了,拒觀者於門外。正如高行健的《論創作》所言:「抽象之於你,得抽而有象,而非形象的消失,別弄得僅剩下幾何構圖或色塊的對比。」(高行健著,《論創作》,台北市,聯經,2008年4月,頁177)。至於背景,只有單調的色面,豐富性不足,如何能讓觀者產生豐富多樣的聯想呢?所以在「內容無盡」上,這樣的作品是難以達到的。
另一種畫,是極寫實的,主題佔了畫面極大面積的「大焦點畫」。的確能讓觀眾馬上看懂,等於開啟了進入這張畫的大入口,但是由於這焦點太過逼真,在強烈的視覺震撼下,心靈的細微感觸被削弱了,雖說形式是懂了,但過猶不及,導致可聯想的種種內容被封住、出不來。若這背景又是極為逼真的具象表現,那更減損了給觀者發揮想像力的空間,這樣無異於讓觀者的想像力完全無用武之地了。
看看畢卡索的《格爾尼卡》作品,畫中的馬、鬥牛、婦女……等圖像,是「形式簡易」的,觀眾進得去,同時不完全具象的簡易形式,又有點、線、面的豐富性,讓觀者能產生諸多思緒,故「內容無盡」也成功了。梵谷的《星空》,以一大片豐富的點、線、面,構成半具象的星空,因形式簡易的星空,所以觀眾進得去,因其豐富性使觀者聯想多,也帶得出感觸。無怪乎形式簡潔易辨,與內容悠遠深長,兩者兼具的作品,總是容易引人細細品味,無以言盡。